7.李士群 下
下午五点，明楼的桌上的内线响了一下，说明李世群在领馆出现，十分钟后，另一条内线响了三下，说明没有开枪。这些都是安排好的剧本，基本上是让在俱乐部踩点的特工辨识出今天李世群所佩戴的饰物和衣物，然后通知到在俱乐部埋伏的特工。
明诚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一份报告翻来覆去的看，其实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汪海洋朝他那瞄了几次，连带着他也开始紧张起来。
七点晚宴正式开始，所谓dressingcode就算是大夏天也不能算了，明诚先是开车回家，洗澡换身干净衣裳，才出门去参加晚宴。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或者说明楼一直没有说话，有几次明诚想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从后视镜看过去明楼永远都是皱着眉盯着窗外。
所有人都说夜上海最繁华的地方是仙乐斯，最高级的地方是和平饭店，可是这两个地方都比不过日本的海军俱乐部，1944年的上海，能到处看见穿丝袜的女士和无限制的威士忌的地方，就只有海军俱乐部了。
那天晚上，一丝风都没有，热得蝉都不叫了，也许是明诚记忆里那天实在太紧张了，也许那天真的很热，反正那天明诚系着领带，工整地穿着一套西装，实在是要透不过气。
一下车，明楼又是那个言笑晏晏的经济部长，公式般向媒体记者挥手致意，明诚也是老样子，板着脸跟在他大哥后头，他一边要注意保护明楼不受那些记者的推挤，一边控制住自己不要回头。
这是明诚特工生涯最冒险的一次行动，没有特定的行动方案，一切只能靠特工的经验随机应变，也就是一个字，赌。
上海滩已经很久没有大新闻了，抗日打了这么多年，上海当孤岛当了这么多年，这些记者们早就厌烦日复一日的小打小闹，什么时候能有个大新闻是他们的梦想，比如说今天来的是远东地区最高司令官，那么会有刺杀吗？会有枪战吗？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暗杀行动会有什么新变化？这些记者们像是围着老黄牛转的苍蝇们，恨不得人人分点血。
记者们都懂的道理日本人怎么会不懂，为了总司令的安全，沿俱乐部的街道全部封锁，民居全部清空，只留下对面那栋楼里的工作人员，防止有人暗杀。
任务开始前一星期，小组成员就陆陆续续开始在俱乐部对面开始部署武器、射击点，明楼选派的人手也是上海站刺杀经验最丰富的特工，可以说为了就一发命中，明楼将上海站的底裤都掀了起来。
“大哥，这次安保实在太严格了，我刚刚随意看了看，部署很严密。”
“我已经吩咐过，只开一枪，一枪之后无论成败马上撤离。他们生死只能看命了。”明楼端起一杯酒给明诚，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嘴角还是翘起来的，“你不要绷着张脸，等会儿见到周佛海和李士群自然点。”
人世间最难熬的就是你明知道这件事会发生，却又不知道何时发生，明诚整晚像是被牵着线地玩偶，微笑着和达官贵人客套，嘴上说着一些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官话，就等着听到一声枪响。
“砰”之后是“哗啦”一声，一颗子弹穿堂而过，打到俱乐部的水晶灯上，水晶灯下站的正是李士群。
水晶灯碎了一地，李士群却被自己的保镖推到一米开外，除了被碎玻璃刮伤了几处外并没有生命之忧，明诚站在人群中，恨不得趁乱向他开一枪，虽然此时他并没有带枪，但他那经常拿枪的手都有些控制不住。宴会上的男女四散逃窜，尖叫和枪声此起彼伏，明楼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地跑到他身后，悄悄地牵起他的手，走了。
俱乐部所在的那条封锁了整整三个小时，将近午夜才到的家，两人晚上没吃什么，明诚从厨房里拿了两个早上没吃完的烧饼，怼给明楼。
“明天还要上班，随便吃点，别把胃搞坏。”
“没胃口，我冲个凉就睡了。”明楼没理明诚送到嘴边的食物，直接站了起来，准备沐浴更衣睡觉了。
“明楼，你就没什么话对我说？”明诚突然喊了一句。
“说什么？”站在自己房门口的明楼叹了口气。“没什么好说的，我自有我的安排。”
明诚最听不得明楼说这句话，这些年明明互相许诺，不得擅自做决定，可是明楼这个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擅自做决定，无论是关乎上海站还是自己的生命。
“你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得私自做决定，明楼，大哥，这么大的事儿你就把我当傻子耍是吧。”
“你小点声，我怎么耍你了？这次任务失败了，就这么简单。”
“我跟在你身边有二十年了，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那一枪明明能射中，偏偏就打在灯上。”
明楼深呼一口气，将明诚拽进自己的房里，按到沙发上，顺便又从桌子上抽出一张纸，一支笔。
“你是上过军校的，你也干过刺杀的，你来跟我说说，怎么就可能一枪射中，这里是他们蹲点的地方，这边是李士群站的地方，高度不够，特工们根本就看不到李士群的头，你说怎么可能一枪毙命，相比较拿全部特工的命去冒险，来演一出稍纵即逝的赌博，不如从长计议，演一出长剧。”
“你又在计划什么？李士群经过这次，怕是再也不会出现在公众面前，别说刺杀了，就是见面估计都是······”
“阿诚你放心，我这次准备不费一兵一卒把李士群做掉。”明楼笑着对明诚说，语调轻松，似乎有必胜的把握，明诚看着明楼的眼睛，不知道说什么好，是信任还是怀疑，接下去的那句话怎么都说不出口。这时候的电话铃解了他们的尴尬，明诚看了眼墙上的钟，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去接吧。”明楼那样的玲珑心怎么会不知道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呢，“等我到地下了再跪下来跟他们说声对不起。”
那天晚上他们都没睡好觉，或者说没睡，上海站最菁英的特工死了两个，而李士群又不知道躲在何处了。
大暑刚过，明楼就请了病假，说是中了暑气要回郊县的别墅修养修养，政府办公厅的人也没什么心思上班，偶尔明诚去拿文件的时候只能碰上汪海洋。第三次明诚在空荡荡的秘书处看见汪海洋一人的时候，就肯定他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小汪啊，你这么敬业，我回去可要好好跟明长官表扬表扬你啊！这都快下班了，你还不走？”明诚觉得自己也够能胡说的，这才下午两点，哪来的快下班了。
“不，我手上的事情还没做完。”汪海洋回答道。
“事情是做不完的，正好我要回去，不如送你一程。”
“好啊。”
汪海洋坐在副驾驶上，气氛有点尴尬，汪海洋刚想开口，这先机就让明诚给抢了。
“周主席最近怎么样？这两周都没什么消息。”
“重庆那边下了电文，似乎是把周主席骂了一顿。”汪海洋一遍擦汗一遍说着。“周主席之后又把我骂一顿，说是重庆逼他做不可完成的事，连告诉日本人都说出来了。”
“看来是真逼急了，连命都不要了。”明诚冷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还有什么别的消息，也请告诉我，在杀李士群这点上，我们两人的利益是一致的。”
“放心。”
开车回去的路上明诚在琢磨周佛海的反应，是否真的像明楼说的那样，是戴笠发狠了要逼周佛海表忠心，他不知道明楼给戴笠的秘信中说了什么，如果真像明楼告诉自己的那样，那么这次李士群必死无疑。
“周佛海不一定听重庆的，戴笠也不一定听您的，日本人也不一定会听周佛海的，大哥，您这计划跟之前的刺杀行动有什么不一样？可能风险大更多，您这是谋算人心。”这是那天之后明楼将所有计划全盘托出之后明诚问的，如果不是大哥说出来的计划，那么他很可能认为制定这个计划的人疯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刺杀行动失败的原因，我已经发电报说明原因了，顺便多说了一个字，说推开李士群的是他周佛海，你说戴笠这个疑心这么重的人会怎样？”明楼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然后看着明诚等他答案。
“逼他表忠心，拿李士群。”
“没有错，至于日本人为什么会听周佛海的，那就更简单了，日本人现在对中国的管控能力早就不是三四年前可以比的了，所以更忍不了背叛，李士群的七十六号走私军火药品给内陆的事情所有人都知道，你说日本人会不会生气？还有把自己的爪子伸进军队，这件事是日本人绝对忍不了的。”明楼又点出一点，“汉奸坐了再大的官，对日本人来说都不是人，杀了没什么可惜的。”
“那，日本人要怎么杀李士群？”
“那是日本人的事情了，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李士群相信日本人不会害他。”明楼放下瓷杯准备就寝，边换睡衣边对明诚说：“现在觉得算计人心的正确率要比算天时地利要简单，人再怎么老谋深算，有想要的就一定有弱点，有弱点就一定有办法击破，可惜周佛海教我的东西，最后是自己用上了。”
周佛海不懂一个道理，审时度势算计人心这档子事，也是要勤学苦练的。
